单身教工宿舍在许多平房的最前面一排。青砖灰瓦,颜色已经淡褪得发白。十来间房子,每间住三个人,西边的四五间住女老师,东边的四五间住男老师。
这个院子原来是附中的灵芝厂。南墙外是一排十分高大的榆树,每到春末的时候,便有许多白黄的榆钱飘落,并被春风推到墙角;在没有了树叶的季节,树枝复杂的线条画在淡蓝的天上,成群的麻雀总是“轰”地一声从这片线条间飞到另一片线条间,有时候夸张地喧嚣,有时候又突然集体噤声。
院子的东墙下,许多年份都有一两棵野生的向日葵,把金灿灿的大花盘开在初秋的阳光中。西墙外是校园的大路,和我们的院子一样,都没有硬化,下雨或融雪的时候,路面变成软泥,低洼的地方,亮晶晶地积了许多水。正面,房子的窗户是单层木框的,每到冬天,所有门头的窗口便伸出一只烟筒,把上方的屋檐熏得灰黑。
树和麻雀
常有后面家属区谁家养的鸡,嘹亮地打鸣,声音越过屋顶和院墙,落在我们的晨梦里。
后来几年,我们搬到了“南楼”,楼址在现在学生公寓的地方。那是一座老旧的二层筒子楼(我们住一楼),经常断电,走廊、厕所老是没有灯;冬天暖气不热,但终于不用生炉子了。
那是20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我们20多岁,刚到附中教书。生活是单调而凡俗的。但只要是年轻人,就有故事,而且怀旧的剪刀会给记忆的花圃修剪得纯净而精致,随着人生的老去,这些故事越来越让我们乐于咀嚼和回味。因此,我想在这里把那时候一些故事的片段呈现出来,而且,冀望当时和我们在一起的老师们一起动笔,翻唱那首属于我们的,属于我们的青春的《多年以前》。
校园旧景—原教学楼兼单身教师宿舍(南楼 2002年拆除)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工作第一年,我们的工资是58块钱,但物价开始上涨了,因此生活捉襟见肘。
那一年从入夏开始就雨水不断。眼见别人在雨中打着花花绿绿的雨伞、穿着长筒的雨靴款步,而我们只能沐雨奔突,仅有的一双皮鞋深刻地亲近泥水,心里都恨恨地想:发了工资,也买一把雨伞吧,也买一双雨靴吧。可大家似乎都当不起一言九鼎的男子汉,在发工资后,这个誓言便成了负心郎最初的情话,不算数了。再下雨,照样奔突,照样亲近泥水,照样恨恨地想。
好在入秋以后,雨不下了,而且是彻底不下了。伞和雨靴,在我们心中成了秋后寒风里的一把曾经渴求过的扇子。
左后起刘为民,郭继成,赵成堂,马晓华,张志刚 下左起冯俊,刘迎贵,鲍国民
Z君是我的大学同学,其古典文学修养相当了得。他古诗词背得多,且喜吟诵,声如洪钟。有一天他突然望天朗声道——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我们并没有在意。第二天他又用丹田之气对天叫道: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第三天又如此,只是变成了小声嘟囔。我终于忍不住问:“你这几天怎么总念叨这句诗?”
他叹了一声(不是“长吁短叹”的“叹”,而是京剧里铜锤花脸的那种“叫板”),向我们展示了崭新的两样东西:伞,雨靴。
“花了我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
可怜的Z君,他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敢花这笔钱。买它要用它,买它要展示它(年轻人的心呐),可自从他买回了它,就没有下过一滴雨!
——他读的那句诗的意思是:下雨吧,下雨吧!可出了个明晃晃的太阳!(《诗经·伯兮》)
后来,每当我听他作为校领导在主席台上底气十足地讲话,每当我读他创作的漂亮的旧体诗,每当我读《伯兮》,脑子里常会跳出那一把天蓝色的雨伞和那一双漆黑的雨靴。
分享甜蜜
三伏天赤日炎炎。我们的院子里没有草木,空气干燥得像刚刚熄火的砖窑。年轻人生猛,从自来水龙头上接一大搪瓷缸儿凉水,一口喝尽!那水被天气捂热了,一点都没有井拔凉水的爽利,嘴里越喝越寡淡。
我们隔壁住着教数学的H君,大家称他老H,个子不高,走路一摇一晃,但是浓眉大眼高鼻梁,长得精神(旁证1:M君曾夸他像年轻时候的朱时茂,居然至少得到好几个人的认可;旁证2:他曾和一位颇有魅力的张姓语文老师竞争“附中老师第二美男”,结果竟难分轩轾)。他为人机灵,又有一副热心肠,还很有一点社会能力,所以口碑绝对不错。但那时候他没有女朋友。
却说这老H因为治学认真,教书也甚有美誉,受到学生热捧。有一个学生,回家总说老H的事儿:我们老师上课如此如此,带班如此如此,有趣如此如此,魅力如此如此……总之,佩服得昏头昏脑。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那学生有一个姐姐小L正待字闺中——列位看官,诸位要猜接下来我要写什么了,但这个故事与爱情几乎无关——这女子个子高高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听弟弟说得多了,姐姐便借故来见弟弟的老师,心下自是十分满意。一来二往,两个人熟络了起来,女方渐渐有所暗示,老H当然心中有数,不过听说似乎未曾回应。
故事就发生在这个三伏天。
这一天小L来了,抱着一颗大西瓜。但老H回老家去了,不在宿舍。同屋的W君接待了她,客气几句,小L放下西瓜走了。那个年头,本地的西瓜上市晚,所以当时能吃到西瓜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奢侈的事呢!
桌上放着那瓜,放着一片清凉和甜蜜。
但老H一天没有回来。
许多人来到这屋——那时候我们男老师除了睡觉,宿舍不分你我——你过来摩挲摩挲,我过来拍打拍打。那瓜变得油亮。
“不知道他俩发展得怎么样了;关系要是明确了,我们就吃了狗的!”
“算了,等老H回来吧。”
“这天热的!”
……
“嘭!”西瓜掉地,裂了。教体育的那个豹头环眼的家伙的手还没来得及从桌上抽回去,一脸坏笑:“嗨,不小心!——既然破了,放不住了,吃了算了!”
大家说,只能如此,只能如此。于是,西瓜上桌,切开,许多手伸过来,然后,一片吸溜吸溜的声音。
“香浮笑语牙生水,凉入衣襟骨生风。”
老H第二天回来了,“美人之贻”早已在众生之腹中超升往度了,他连西瓜皮儿也没见到。我对老H说:“在你的成果中,你获得精神,我们获得物质。这叫分享甜蜜。”他说:“关于物质,你自然说对了;关于精神,你未必正确。”
许多年后我想,要是现在,这瓜谁好意思吃呢?但我们那个时候的生活,真有点像(当然只是“像”)马雅可夫斯基说的,“一切都是公共的,除了牙刷!”其实,人际能够做到乡人般的天真随意,譬之“争席杨朱”,譬之“隔篱呼酒”,是一种难得到境界呢!
故事的结局令列位看官失望了,他们没找成对象——当然和西瓜无关。
这正是:
播豆谷,
获桑麻,
款款美人饷大瓜。
岂奈弟兄无客气,
淋漓下口蜜瓤沙。(捣练子)
马晓华,男,汉族,托克托县人,生于1964年,中学正高级教师。1985年从内蒙古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自此在师大附中教授语文。做班主任工作近二十年。获学校评比的“优秀班主任”、“优秀教师”、“师德标兵”奖数次,获师大“三育人先进个人”奖一次。曾担任备课组长、教研组长。呼市学科带头人、内蒙古自治区优秀教学能手,兼任内蒙古素质教育学会副秘书长。内蒙古师范大学教育硕士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