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会自诩有许多的优点或特质,我自己想来最为突出的一点是能更多地记住所有教过我的老师。从幼儿园到做访问学者,凡是教过我的,我都记住他们所有的好和不好。有人说你这判断也太过单纯。我承认我是一个爱憎过于分明的人。特别是对于教师,我心底有一把严格的标尺,尤其是处于懵懂的少年时期,其标准的严苛尤甚。
我的青少年时期是在师大附中度过的。从1969年入学至1974年毕业,这5年间我接受了在当时那个大历史背景下,最为优质的基础教育。那时候的老师都正值青春韶华,有的刚直方正,有的满腹经纶,有的风趣幽默,有的咄咄逼人。而其中最天赋异禀的,是我们的俄语教师宗馥华老师,她身上那种特异的禀赋,曾深深地吸引了少年时期的我。
宗馥华老师
当年的宗老师站在讲台上,像一株洒满阳光的白桦树,她穿一件蓝布衫,那种蓝布很平常,但穿在她身上就蓝得很沉静,也很骄傲。她梳一根辫子,露出高高的额头。辫子很粗,用双股皮筋扎住,亭亭当当地落在肩后。她黑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大家,眼里有浅浅的笑容,但看上去却是一脸凝重。她的五官很精致,鼻子挺直,前端尖尖的,微微上翘,薄薄的嘴唇像两片叠放在一起的桃花瓣,生动而又稍稍地执拗。她往讲台上一站,未等开口,无端地就让我想起俄国画家列宾笔下12月革命党的妻子。她们身为贵族,却为了追随自己的丈夫,不惜抛弃贵族的身份,甘愿流放到寒冷的西伯利亚。她们高贵而平和,忧郁而坚韧,内心热烈外表冷漠,个性坚毅又楚楚动人。
那时,我们的俄文课本十分简陋。宗老师为了提高大家学习俄语的兴趣,教大家学唱俄文版的青年近卫军歌曲。她发音纯正,音域宽厚,唱起俄文歌非常好听。大家学习的积极性瞬间高涨,她顺势要求我们要背会每课后面的单词,并规定次次上课都要提问。
那时的我,年少敏感,表面强硬,内心脆弱,极为在乎别人的评价。每次被叫到背单词都非常紧张,脸红心跳,声音发颤。厚着脸皮坚持试了几次,希望能克服掉恐惧心理,但情况一次比一次更糟,而老师却一如既往地叫我继续。为了避免一次次当众提问带来的恐惧和尴尬。我心一横,站起来说:“老师我不会。”
“为什么?那你至少也能背上一两个吧?”
“老师我不喜欢俄语。”
宗老师吃惊地望着我,脸上满是不解和疑惑,为了让她确信我的话,期中考试我专门不交卷子。
老师说:“袁晓松,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有空我找你谈谈。”
学生看望宗馥华老师(前排中间)
宗老师每次走进教室,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没有一根乱发,衣服一尘不染,连一点粉笔灰都没有。她虽然神情严峻,但望着我们的眼睛仍含着浅浅的微笑。她用优雅的手势,纯正的发音带领大家听、说、读、写。每当下课铃声响起,她用俄语向大家道别,优雅地点头致谢,然后从容地走出教室。她的头仍然高高地昂着,她的辫子,整整齐齐地落在肩后,背影里有贵族的气质。这时,我心底里总会生出一种冲动。跑出去,追上她,告诉她,“老师,其实我喜欢俄语,真的很喜欢。”
40多年过去了,从附中毕业后,下乡当了知青,一直到大学读书,开始学习英语。之后,就再没机会接触俄语了。
去年春天,我跟随旅游团来到了俄罗斯。一下飞机,耳畔突然响起久违的语言,语调是那么亲切,那么美妙,这突然让我记起我的俄语老师。
她用好听的声音在明亮的教室里对我们说:如果法语适合于和朋友讲话,德语适合于同敌人讲话,意大利语适合于和恋人讲话,那么,俄语最适合与上帝讲话。(所记大意,虽查证后,与此略有出入,但还是保留了记忆中的样子。)如今,我就站在这个满世界都在向上帝讲话的国度里,想起我的俄语老师。那时,在课堂上,她坚持让我们用俄语向她问好;下课时,她坚持用俄语向我们道别;提问结束时,她坚持用俄语道谢,然后再请同学坐下。她的执着与坚持让全班所有同学都学会了用俄语说“你好”“谢谢”“再见”。
俄罗斯谢尔盖三圣大修道院内教堂
在这一瞬间我自然而然地将40多年前学到的语言脱口而出。导游惊异地看着我说:“您的发音很标准!”
我激动得涨红了脸,“你说的是真的吗?我中学时是学过几年俄语。”
“哦,那您真的很幸运,碰到了一个非常不错的俄语老师。”
俄罗斯的谢尔盖三圣大修道院内的教堂
借助于在中学时学过的那几句礼貌用语,在莫斯科,在彼得堡,在谢尔盖耶夫小镇,在我到过的所有地方,我都受到了当地人超出寻常的礼遇。他们友好的微笑,热情的回应,让我第一次体验到一门语言在打开一个世界的大门时,在与另一个民族进行联接时,所发挥的奇妙作用。站在俄罗斯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我对它的熟悉超过了陌生。我知道这源于我在中学时代所学过的俄文。这时,我的心头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宗老师能够听到我的心声。宗老师,您在哪里?您能听得到我吗?您还记得那个当年为了躲避当众出丑而谎称自己不喜欢俄语的女孩吗?
站在俄罗斯这片陌生而又熟悉的土地上,宗老师,请让我向您深深地鞠上一躬,并向您深情地道一声,Учительница, спасибо вам большое!(“无奇捷力尼茶 斯巴昔巴.瓦木 巴里少耶”俄语:谢谢您!老师!的音译)
袁晓松,女,汉族,1955年11月出生,上海人,1969年至1974年在内师大附中读书,1969年至1972年六九级一连三排,班主任为董镇宇老师;1972年至1974年七四届高中3班,班主任为宿恕仁老师,1974年至1976年在和林县下乡,1976年至1979年在内师大物理系读书,1979年至2003年在集宁师专任教,心理学副教授;2003年至2012年在包头师范学院任教,心理学正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