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整个中学时代都是在内蒙师院附中度过的。不知怎的,我对初中的印象比高中深,也许是因为初中那个班集体比较特别,也许是因为初中时遇到了对我影响深远的老师,也许是因为初中正值学校狠抓教学,让我们真正学到了很多知识……反正说起中学的事,我的回忆多定格在初中。
记得我们是1971年春天走进附中大门的。当时不知为什么要搞“秋季改春季招生”,所以我们这些六年级的学生跟五年级的弟妹们一同小学毕业,结果附中空前地出现了多达十六个班的一年级(不久又增加了一个“加强班”),而且几乎每个班都将近五十人。我被分在二连四排,也就是后来的八班。现在想想,那可真是一个“放牛班的春天”,一群小学没好好读,又来自两个年级的孩子聚在新的环境中,新鲜好奇、读书不专心、调皮捣蛋、热闹事情不断是常态。
我们的第一任班主任是廖镜岳老师,一个卷发、矮个儿的南方人。据说他原本俄文专业出身,但因当时师资缺乏而改行教我们英文。我印象很深的是他把舌尖夹在上下齿之间教我们发英语“the”的音,他是那样地认真努力,可班上没几个同学在听。廖老师南方口音,声音低低的,脾气又好,自然镇不住这一班捣蛋鬼,他的课堂总是乱哄哄的,有时学生们闹得太不像话了,他也会生气,用黑板擦敲着讲桌大声说“安静些!”
廖镜岳老师与我们在大青山
“注意听!”然后,他又心平气和地继续讲课,然后,安静了不到一分钟的学生们,各种声音、各类小动作又渐渐四起……
我们就这样闹闹嚷嚷、稀里糊涂地学着英语,懵懂快乐地度过了初中一年级,直到有一天,廖老师说他不再当我们的班主任了,新的老师会来接替。当时我突然觉得有点舍不得廖老师,他其实挺好的,带我们做大扫除,带我们到大青山秋游,带我们参加学校各项活动,学生捣乱他耐心教育。有一次,一学生逃学,他竟骑辆破自行车一直追到学生家里。他虽然管教学生不得法,但温厚、包容,尽心尽力,我们有时不够尊重他,可心底里是爱戴他的。
随着廖老师的调离,我们迎来了两位新老师,一位是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张云峰,一位是英语老师夏美仪。两位老师一直教我们到毕业。他们的到来也意味着我们班全新面貌的开始。
张云峰老师,中等个儿,大眼睛,长鼻梁,长人中,长牙齿,薄嘴唇。他总是一身军装并戴顶军帽,我们从未见过他穿别的衣服,也从未见过他的发型。他冷峻敏捷,不苟言笑,俨然是一个没戴领章帽徽的军人。他往讲台上一站,我们班上原有的嘻嘻哈哈、叽叽喳喳顿时消失了,大家明显感到这是位严厉的老师。张老师说话面无表情,目视前方,但谁在下面有小动作、谁小声说了句什么,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他管教起学生来是不留情面的,有时会当着全班把淘气者训上一节课。班上几个最调皮的家伙还经常被“请”到张老师办公室,慢慢地都变得老实了。在张老师的调教下,我们班很快成为一个纪律严明的集体。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早锻炼。当时学校为抓教学,要求各班早晨七点半到校上早自习,然后八点钟上课。但张老师要求我们班在早自习之前加一个早锻炼,也就是七点钟就得到学校了,当其他班的同学陆续来上早自习时,我们班已经锻炼完毕。每天那么早到校,全班却没一个同学迟到!北方的冬天异常寒冷,天刚蒙蒙亮,宁静的操场上就回荡着我们整齐的跑步声和响亮的口号声。最辛苦的是体育委员,他要一边喊口令一边带着我们跑,瑟瑟寒风中经常是上气不接下气,此时张老师总是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操场边上纹丝不动地看着我们。我有时会恍惚,觉得这不是在学校,而是在军营。经过这种近乎严苛的管理和艰苦的锻炼,我们好像迅速成熟、长大了。全班同学变得团结、紧张、严肃起来。机缘巧合的是,我们班前后两任体育委员——李力军和韩瑞丰同学几年后都成了真正的军人。
当然,张老师带给我们的不光是军事化管理,还有他那同样具有军事色彩的数学课。他讲课简明扼要、逻辑缜密,一环紧扣一环,不允许你有一刻走神。他不喜欢学生课后去问问题,若有问的,得到的第一句话肯定是“你上课怎么听的?”然后再用更简洁的语言讲解一遍,绝不啰嗦。由于班主任是数学老师,更由于他课讲得好,我们班的数学成绩在年级里一直居上。记得有一次全年级十六个班举行数学竞赛,结果前三名都在我们班,第一名是刘建元,第二名是黄卫东,第三名是我,我们的奖品都是书,他俩的比较厚,我的是一本薄薄的《邱少云的故事》。那次张老师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眼神也变得柔和了许多。我这才意识到张老师原来也有温和的一面,他平时对我们的严厉多半是“恨铁不成钢”吧!张老师的严格管教和辛勤付出是卓有成效的,他让我们的意志受到了磨练,也为我们营造了安静的、积极向上的学习环境,更使我们班具有了良好的凝聚力和集体荣誉感。许多年以后,我们仍然为自己是“初三八班”的一员而骄傲。
初三八班毕业照——我们的班主任张云峰老师
与张老师截然不同,夏美仪老师完全是另一种人。她瘦瘦高高的,个头至少有一米七,说话慢条斯理,举止从容不迫,两条辫子垂在肩上,清秀端庄的容貌跟她的名字十分相符。夏老师经常穿一件宽大的深蓝色中山装或黑色呢子外套,但这丝毫掩盖不了她那修长的身材和优雅的气质。每每见到夏老师,我就想,应该做一个像她一样有格调、有修养的人。据说夏老师的父亲早年曾留学英国,她是跟父亲学的英语,所以一口标准的伦敦音。我很喜欢看夏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细长的手指捏着细长的粉笔斜斜地快速移动,一行行漂亮的斜体英文字便“流淌”而出。夏老师声音柔和、吐字清晰,加之丰富的课程内容,让我深深喜欢上了曾经觉得最乏味的英语课。为了锻炼我们的听说能力,夏老师在课上尽量说英语,还安排了“轮流值日”,她上课的第一句话是“Who is on duty today?”,那天值日的同学就会站起来说“I am.”,然后她会继续问“What day is today?”“What’s the date today?”“How is the weather today?”值日生要用英语回答今天是星期几,是几月几日,是晴或是雨。这样几轮下来,同学们就会熟练地听说这些常用句了。记得值日生做得最棒的是李友莲同学,她嗓音清亮,发音准确,落落大方,跟老师对答如流,让我很是佩服(她后来成为广播电台一名出色的播音员)。为加强我们的快速记忆能力和翻译能力,夏老师经常要求我们当堂就把新学的单词背下来,并快速地将句子中译英、英译中,她常说 “Who can?”“Who can translate?”。课下同学们会模仿她的样子说“Who can?”……结果我们的呼和同学就有了一个“WHO CAN”的绰号。有意思的是,若干年后呼和成了一名大学英文教授!夏老师还不辞辛苦地找很多浅显有趣的英文短文让我们阅读,教我们唱英文歌曲《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Happy New Year》、《We Shall Not Be Moved》等等。她用轻松愉快的方式培养了我们的学习兴趣,给我们打下了良好的英文基础。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们班有好几个同学后来都学了英文专业,出了好几位英文老师。我们的胡伊娜同学后来还被评为市优秀教师,退休后又到老年大学继续教她心爱的英文课。我常会想念夏老师,想象着与她再次相见,不知她现在在哪里。
初中记忆还有一个必须说的,是我们幸运地遇到了教语文课的石斌老师。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天,当石老师把自己的名字端正地写在黑板上时起,他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地吸引了我们每一个人。石老师中等身材,清瘦儒雅,戴着一副黑框近视镜,整齐的“青年头”发型,好像从不戴帽子。他平时言语不多,但上起课来则激情四溢,那深沉洪亮的声音、潇洒有力的板书、丰富生动的讲解,给我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以至许多年后同学们回想起来仍会啧啧称赞。我们的银和平同学至今还会谈起当初“刻苦”模仿石老师写字,结果把钢笔尖弄劈了的趣事(他现在是著名的外科医生)。最难忘的是石老师充满感情的朗诵,他用不同的语气、不同的声调朗诵不同的篇章,有时低沉委婉,有时幽默诙谐,有时慷慨激昂,抑扬顿挫的声音回响在静静的教室里,我们静静地倾听,静静地感动,完全沉浸在课文的情境中。鲁迅的《故乡》、《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高尔基的《海燕》,方志敏的《可爱的中国》……老师带领着我们徜徉在名篇美文里,给我们教诲、启迪和人生理想的陶养。石老师可能不会想到,四十多年后,“初三八班”的好多人仍能背出这些课文的片段,聚会时大家会请他再次朗诵《海燕》!
石老师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语文课,他还教导我们怎样行事,怎样做人。记得初中那会儿我是一个矮小、瘦弱、长得丑丑的而且极不自信的女孩,加之“家庭出身不好”,总觉得自己处处不如别人。即使考试得了满分或比赛得了名次,也会自认那只是“撞大运”而已。我从不敢主动发言,甚至不好意思大声说话,什么事情都躲着,对老师们也都是心存尊敬却故意疏远的。石老师在课堂上表扬我的作文,我会惶恐得心跳不已,恨不得藏起来。没想到有一天,石老师在课上任命我为“语文课代表”,这对于从未在班上任过什么“职务”的我来说真是太意外了。我特别怕出头露面,怕办不好事情,于是鼓足勇气找到石老师说不想当课代表。石老师感到很奇怪,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做不好。”石老师说:“你还没做,怎么就知道自己做不好呢?”接着又说:“课代表也没什么事,就是帮老师收发一下作业本,登录一下分数。你能行,其实你挺优秀的。”老师那句看似不经意的“你能行,其实你挺优秀的”给了我莫大的鼓舞和安慰,因为在这之前,似乎从没有人这样肯定和鼓励过我。从那以后,我这个小小课代表就十分努力地做好老师交给的每一件事,把同学们的作业本理得整整齐齐,按要求排好顺序以便老师审阅、讲评,认真填写每一张成绩单生怕老师看不清楚。这些很不起眼的小事,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却是一份责任,更是一份老师的信任。跟石老师接触多了,我发现他很严格但又非常和蔼,在他那里总能得到励志的鼓舞。让我触动最大的是,有一次石老师问我在看些什么书,我犹豫再三还是如实说了“我在看都德写的《小东西》。”(看这种书在当时是很不合时宜的)老师有些意外地问我怎么会想到看这本书,我说偶然拿到并得知是《最后一课》的作者所写,于是就看了,并且说自己很像书中的那个“小东西”。老师沉思了一下认真地说“我很赞同你们多读些名家名著,但一定要学会汲取积极的内容。你怎么能说你像那个小东西呢?你实实在在要比他幸运多了。人应该多看自己好的一面。”老师的话平和却有分量,他是在批评我消极自卑的情绪。俗话说得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师不多的话语让我一下看清了自己的弱点,明白了应该积极乐观地看待自己,看待生活。
从此,我开始慢慢学着勇敢,学着自信。1977年底恢复高考,我上了大学,离开老师,离开内蒙,后来又参加了工作,也走上了讲台。我到过许多地方,经历过许多选择和考验,而石老师那句“你能行,其实你挺优秀的”一直在鼓励着我,让我有信心去克服困难,去实现目标、追逐梦想。“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确,老师的一句鼓励或批评有时真会影响学生的一生。感谢互联网,感谢宋超英同学牵线,阔别四十多年后我终于又联系上并见到了石老师!让我能够有机会当面对老师说:“谢谢您!做您的学生是我的幸运。”
是的,我们是幸运的,在初中时代、在我们人生的起步阶段遇到了一批敬业尽职的优秀教师。记忆中还有几位不能忘怀的老师,比如那位为提高我们兴趣几乎每次课都要编个相关小故事的、睿智的、教物理的顾老师;那位逼着我们背“氟氯溴碘负一价,正一氢银钠和钾”的、执着的、教化学的刘老师;还有那位讲“北回归线”从列宁格勒日出说起的、风趣的、教地理的王老师……在那个年代,老师们以他们的言传身教、学养风范,教育培养了我们。让我们学到了知识、开阔了眼界,而且懂得应该做什么样的人。
我经常想,这么多年来我们之所以对自己的班级、自己的中学生活怀有深深的留恋,与遇到这些令人敬佩的老师是分不开的。感谢母校,感谢当年教过我们的老师们!
徐雯,女,汉族,1957年12月生,1971年至1976年就读于内蒙师院附中。北京服装学院教授,研究生导师,曾任美术系主任,民族服饰博物馆馆长。从事装饰艺术理论研究、绘画和纤维艺术创作及高校艺术教育三十余年。出版《中国云纹装饰》《服饰图案》《装饰图案》《中国结》等专著,《绿韵》《秋意》等作品参加“从洛桑到北京·国际纤维艺术双年展”等展览。